那个搪瓷茶缸，是记忆里一个暖烘烘的角落。它总是被父亲那双布满粗茧的大手捧着，缸身早已磕碰得掉了不少瓷，露出底下深黑的铁胚，像岁月留下的勋章。缸子里，常年沏着酽酽的茶，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茉莉花茶，可经年累月，茶碱竟将内壁染成了一层深沉的、洗不掉的赭褐色。
每日清晨，父亲做的第一件事，便是捏一大撮茶叶，用滚沸的开水高高冲下。霎时间，水汽与茶香便一同蒸腾起来，氤氲了半间屋子。那香气，不似如今那些精致茶道所讲究的幽兰清雅，而是一种更为质朴、甚至带着些烟火焦苦的气息，却厚实而慰帖。他从不急着喝，总要盖上那有着同样磕痕的盖子，闷上一会儿。而后，他便捧着这缸茶，坐在窗前那把旧藤椅里，慢慢地呷着。有时是望着窗外发呆，有时是就着一叠旧报纸，一看就是半晌。那茶缸在他手中，似乎不单是解渴的器物，更像一个沉默的伴儿。
我那时年纪小，总觉得那茶太苦，尝过一次便再不敢碰。父亲见我龇牙咧嘴的模样，总会呵呵地笑起来，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深深的沟壑。他说，小孩子不懂，这是大人的味道。如今想来，那哪里只是茶的味道，那分明是日子沉淀下来的味道——是劳作的艰辛，是生活的重担，也是在这重压之下，寻得的一点从容与甘醇。
后来，我离家求学，工作，见识了各式各样的茶，玻璃杯里的龙井清透碧绿，紫砂壶中的岩茶岩韵悠长。它们都好，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直到有一次回家，看见父亲仍捧着那个旧茶缸，在夕阳余晖里坐着，那熟悉的、浑厚的茶香再次将我包裹。那一刻，我忽然明白了。我所怀念的，并非那一缸茶水，而是那缸子所盛满的时光——是父亲那份沉默而坚韧的守护，是那个一去不返的、安稳而缓慢的年代。那个磕了边的搪瓷茶缸，连同那醇厚而微苦的茶汤，早已在我生命的最深处，烙下了一道温暖而永恒的印记。